可叛军入城,烧杀淫掠。
妇人为护我,死在了叛军刀下。
只留我与她十岁大的儿子,相依为命。
1
沈从知恨我害了他娘,再不肯与我说一句话。
半年后,陈李王率朝廷军出兵平叛。
仗打了两年,城中又经历了一次血流成河的屠杀。
最终以朝廷军生擒叛军首领告终。
叛军首领被押于菜市场砍头的那天,沈从知也去看了。
回来时嘴边沾着血渍。
隔壁阿花说,叛军首领的脑袋可真硬。
侩子手砍了第一次,没砍断。
直到刀砍下第二次,那脑袋才骨碌碌地顺着台阶滚到围观的人群里。
朝廷军给百姓们发了粗面馒头。
叫他们拿了沾血吃。
百姓们一拥而上抢光了馒头。
然后扑在地上,争先恐后地沾上叛军首领尚且温热的血液,往嘴里塞。
阿花说。
沈从知也吃了沾血的馒头。
可我瞧他看我的眼神。
大抵,他也想拿馒头沾我的血吃吧。
2
朝廷军每日都会拿着敲锣打鼓地巡街。
叫家家户户都晓得陈李王这两年率军平叛的不易。
叫大家都心里感激。
感激陈李王将全城百姓解救于水火。
我王仁慈,堪为明主
士兵朗声大喝。
我从门缝里瞧了一眼便缩回了脖子。
破旧的门板上遍布刀痕血痕,仿佛士兵每喊一声每敲一声锣,都能把它震碎了去。
百姓们不关心谁做这天下主。
他们只关心能不能填饱肚子。
我打开地窖,迎面而来一股腐朽的霉味。
家里的粮早就没了。
有被叛军抢的,也有被朝廷军征的。
我好不容易才捡到了一小把发了芽的麦子。
天下乱了三年,城里百姓们就挨了三年的饿。
当初就是因为地窖存粮被抢,我与沈姨只得出去找食物。
可我跑得慢,路遇上一群喝醉了酒在逞凶的士兵。
那群士兵如同禽兽,瞧见才七岁多的我眼冒绿光。
是折返回来的沈姨,代我遭了这群畜牲的毒手。
她被凌辱至死。
尸身被随意扔在大街上,衣不蔽体。
沈从知与我埋葬沈姨的时候,恨得双眼赤红。
他恨那群禽兽不如的士兵。
也恨我。
可即便他恨我再不肯开口和我说一句话,我还是将仅剩的一小把发了芽的麦子煮成了粥,小心地放到沈从知的房门口。
沈从知是沈姨的命。
我要照顾好他。
隔壁阿花在外面小声唤我: 如燕,如燕你快些儿去晚了就领不到吃的啦
我应了一声。
从倒塌的灶堂里抹了一把煤灰,糊到脸上。
拿了一个缺了口的瓦罐便出门去。
陈李王为彰显仁慈,在衙门口支了施粥摊子,叫我们城中幸存的百姓前去领。
领到一碗,便对着衙门跪下磕一个头。
衙门牌匾上书明察清廉。
陈李王高兴,给的粥里也多了不少米粒儿。
如燕,听说你爹以前是京城大官儿。你以前可见过陈李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施粥的队伍排得很长,阿花小声地与我咬耳朵。
我爹只是个从六品的员外郎,算不得大官儿我小心地瞧了眼队伍最前面佩剑的兵士。
何况内宅女眷,本就是见不着外男的。如陈李王一般贵重身份的人,更是想都不要想——
这样啊——
阿花有些失望。
我晓得她是怎么想的。
同这城中许多百姓一样,陈李王所率的朝廷军入城后没有如叛军一样逞凶作恶。
且又是施粥又是发粮的。
叫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们又生出了些希望。
若陈李王当真得势,百姓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
可我低下头,遮住眼中神色。
其实我没和阿花说,女眷虽见不着外男,却也听得不少卦传闻。
传陈李王极重名声。
虽有几分本事,但有些好大喜功。
不过我自是不敢乱说的。
如今这城,已然是陈李王的天下。
3
战乱这些年,阿花一家口人,如今只剩下了她和重病在床的爹。
她原本是个干巴瘦小的身子,她娘说幼时都怕养不活她。
可如今,却练成了一副机敏的身手。
因此,当一个如枯树一般的老婆婆扑向我手中的瓦罐时,才叫阿花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拉了开去。
好险,好不容易领来的粥。若是撒了,今儿又得饿肚子了
阿花瞧瞧我怀里的瓦罐,又瞧瞧自己的。
狠狠咽了口口水。
赶紧双手护了住。
我也不自觉跟着咽了口口水。
将瓦罐护紧了些。
老婆婆见扑了个空,便又要来抢。
我与阿花一人捡起一块石头,冲她呲牙。
这才把她吓退了去。
若是从前,我或许会将粥分给她一些。
可如今阿花要养她爹,我也要养沈从知的。
老婆婆跌跌撞撞跑向粥摊。
她来晚了,粥早就分完。
哪怕她跪在地上磕破了头,换来的也只是士兵无情的呵斥。
我和阿花不忍地别过了头不去看她。
在这乱世,不容许我们有恻隐之心。
走出一段距离后,我回头望去。
就见待人群散去后,一个穿着草鞋的小兵走到老婆婆身边。
趁着旁人不注意,偷偷往她手里塞了半个粗面馒头。
老婆婆喜极而泣,朝他磕头道谢。
他连忙摆手。
一抬头,就和我四目相对。
小兵耸了耸肩,摊开手。
用口型说: 没有了,只有半个。
原是怕我也找他要馒头。
我摇了摇头。
低下头转身和阿花快步跑了。
原来这些士兵当中,也是有好人的。
4
门口的麦芽粥和我离开前一样,丝毫未动,汤水里已经落了些灰尘。
沈从知恨我,不与我说话,也不肯吃我要来的食物。
可他已经病了好几日,自个连门都出不了。
要是不吃东西,很难撑的下去。
我将浑浊的麦芽粥喝掉,又换上刚讨来的粥。
小心地敲响沈从知的房门: 你娘最心疼你,若你身子撑不住,下去了也是叫你娘伤心——
房内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沈从知连句滚都不肯与我说。
可等我再来看时,门口的瓦罐已经空了。
我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再和阿花去讨粥,发觉那领粥的队伍短了一些。
听说,朝廷军杀了好些人。
说是叛军的同党,战时曾替叛军做过事。
尸体被挂在城门口。
老弱妇孺皆有。
今儿的粥稀了一些。
我与阿花领到最后两勺稀粥,两人小心翼翼,仿佛怀中揣的是金银珠宝。
又来晚了的老婆婆缠着昨儿的小兵要给他下跪。
求他再给他分半个馒头。
家里还有小孙子要养。
小兵急红了脸。
他是军中最末等的士兵,每日也只能得两个馒头。
昨儿是看老婆婆可怜,分了她半个。
没想到她今儿又来讨。
我叹了口气。
这便是我在乱世不敢发善心的原因。
犹豫片刻终究是不忍心,走上去小声道:
婆婆还是快些走吧,惹恼了那士兵头子,害了小兵不说,还要迁怒于婆婆您——
老婆婆豁然转头,凶神恶煞:
你在这说什么风凉话你倒是得了吃的,可我和我小孙儿呢可怜我一家男丁仅剩个五岁的小孙儿,已经饿得仅剩一张皮——
我想道,这乱世谁又不是在挨饿受苦呢?
过去在京时虽家世不高,但我也是不缺吃穿的。
如今也是饿得脱了相,身上只一副骨架撑着。
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锣声。
老婆婆再不与我们纠缠,急忙踉踉跄跄地朝声响传来处跑去。
朝廷军要召一批百姓进京。
上听陈李王的丰功伟绩。
凡往者赠五两银。
此言一出,百姓们皆蠢蠢欲动。
五两银,够置一仓的米面。还能给我和阿爹置办一身过冬的棉衣——阿花面有所动,却又叹了口气。
可惜她爹终日瘫在床上,上京离这半月行程,若是她走了,她爹无人照料定是活不成的。
我瞧着挤满了人的衙门口,也是有些心动。
却在上前几步后忽又顿住了。
因为我瞧见那好心的小兵在和我对上视线后,冲我微微摇了摇头。
我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头脑清醒了大半。
拉起阿花就飞快地跑了。
我怎么忘了,这乱世最去不得的就是京城。
那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5
沈从知病好了七七,就开始磨面做馒头。
沈家以前便是开馒头铺子的。
可后来天下乱了,铺子也再难开下去。
我爹娘带领家眷逃出京城,路过玉仙城时遇上了带夫寻医的沈姨。
沈父彼时已经病得很重,若是太平时候,还能多活几年。可如今世道这么乱,病不是普通人家能看得起的了。
我娘施舍了沈姨十两银子,又叫人安葬了沈父,沈姨就感激涕零。
接手了我这个中途被家人抛弃的累赘。
甚至还为我搭上了性命。
沈从知的手,原本只拿过笔杆子。
沈姨走后,他也不得不推起了笨重的石磨,要将沈家做面食的手艺传承下去。
万一将来会重办书院——
我想再劝,却被沈从知一个冷眼吓噤了声。
沈从知的双手磨破了皮,叫他用布一圈一圈地缠了住,又继续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推着石磨一圈一圈地转。
和面,发面。
倒塌了许久的灶堂重新升起了火。
他不许我靠近。
笨拙的动作叫他手心不小心烫出了水泡。
夜里我悄悄摸进沈从知的房间。
屏气凝神听着他均匀的呼吸,然后小心地来到他床边,想给他烫伤的手上些草药。
沈姨说了,沈从知的学问不错。
他的手,不应该伤在这些粗活当中。
谁?
被吵醒的沈从知突然一声暴喝,紧接着我就被掀翻在地。
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脖颈就被狠狠掐住。
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瞧见沈从知目光凶狠。
沈、沈从知——
我被掐得喘不过气来。
脖颈上的力道松了松。
下一刻,却又猛地一用力。
指甲似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沈从知的双眼漫上血丝,表情比方才更加恐怖。
我被他死死扼住。
胸膛像是要撑破开来,血气涌上头顶,仿佛随时都会窒息而死。
沈从知认出了我。
但他还是想杀了我。
6
第二天,我被一阵哭喊声吵醒。
起身时踉跄了一下。
不由地抚上脖颈处。
还有些疼,大概是被掐紫了。
回想起昨夜仍旧叫我心有余悸。
所幸沈从知及时收了手,没有真的要了我的命。
隔壁阿花家围了一些人。
我过去时就见一群士兵正在阿花家破旧的堂屋里,阿花的爹瘫在床上愤怒又无力地吼叫。
阿花被士兵围在中间,不断地哭泣求饶。
门外围着面黄肌瘦的百姓们。
无一人敢进去。
可我偏就进了。
陈李王要一百百姓浩浩荡荡随他进京,沿路歌颂他的丰功伟绩,营造出他民心所向的气势。
一百百姓,老弱妇孺皆要有。
上至世家长老,下至平民乞丐。
唯有城中的年轻女子,碍于名声,即便许以重金都不敢上京去。
于是,朝廷军便来抓人来了。
很不幸的,就挑中了阿花。
我走进去,抹开额前长发,对那些士兵说:
我与她一般大,她家中还有个老父要照顾,必然不肯和你们走的。倒不如换了我去,我学过诗词念过书,到时还能为王爷唱赞诗——
就这样,我替下了阿花。
阿花抓着我哭花了脸。
她说大家都说军中混乱,倘若清白人家的姑娘跟了去,指不定会被那些莽子士兵欺负。
到时候唯有一根白绫上吊了事。
为了那五两银,不值得。
我却是打定了主意。
五两银,能叫我和沈从知吃饱。
还能等来年书院重办起来时,给沈从知交上束脩。
如此一来,也算是我报了沈姨的恩。
我来不及与沈从知告别,就被朝廷军带着,与其他九十九余百姓一起踏上了上京之路。
一路上行得慢。
陈李王的名声经我们一传,更加深入民心。
只三年战乱,各个城池皆是满目疮痍。
路上死人竟比活人还多。
行至上京时已入夏,京郊外搭起了数顶草棚。
空气中的腐臭气息若有似无地围绕在周围,叫我总是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陈李王的亲军驻扎在城外。
第二日,亲随前来,带走百姓中几位年长者。
几人在玉仙城中皆颇有名望。
留下我与剩余的百姓,挤在两个茅草棚中,不知一墙之隔的上京城中正在发生什么。
入夜,蝉鸣低吟。
我被一阵寒意冻醒了过来。
起身四下张望。
不知为何,总觉得今夜安静得诡异。就连这月色,都好似比平时黯淡了不少。
陈李王的亲兵除却正在巡逻的一队小兵,皆已入睡。
我摸出草棚,想着走远一些去上个小解。
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得林间窸窸窣窣声传来。
这声音我再是熟悉不过。
当年爹娘带着全家逃命,半夜亦曾被这窸窣声吵醒过。
所幸那会儿只是一伙走投无路改为盗匪的流民,我们带的家丁又多,没出什么事儿。
可如今陈李王的亲军正驻扎在此处。
这时的异动,绝不会是盗匪那么简单。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便回头跑去。
我的包裹还留在草棚里,包裹中还有朝廷军给的五两银。
可跑到半路,我就瞧见黑暗中升起来火光。
越烧越旺,几乎将夜空点燃了去。
周围嘈杂起来。
有士兵的呵斥声,有铜锣的敲打声,还有刀剑碰撞的打斗声,以及手无寸铁的百姓们的呼救声和惨叫声——
我跌跌撞撞,好几次叫刀剑擦身而过。
那一夜,陈李王的亲军被尽数斩杀。
营地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许是我命大,竟在这场屠杀中活了下来。
与我一道活下来的,唯有那个要抢我粥的老婆婆。
我在尸堆中寻到老婆婆时,她怀中死死抱着一个被烧卷了边的破布包裹。
腿上与后背挨了两刀,浑身是血。
我本以为她死了。
可当伸手去拽她怀中包裹时,她的双目又骤然睁开。
依旧凶神恶煞。
却分明还未恢复意识。
只是本能叫她拼死护着那包裹。
我犹豫了许久。
我要回玉仙城的。
陈李王亲军被屠,说明京中形势又生了变故。
老皇帝这几年的儿子一个一个地争抢着想坐上那至尊位,却又一个一个地死。
天下大乱,外患又内忧。
原以为陈李王能成事,如今看来,还是得接着乱。
我要回玉仙城,守着沈从知。
至少不能叫他死在我前边。
来时有陈李王亲军护送,去时却只能靠自己。
我如今身上什么都没有,若是再带上一个受了重伤的老婆婆,还不知何时才能回到玉仙城。
可我终究是没忍心丢下她。
老婆婆枯瘦的指骨节死死抓着她的包裹。
靠在树干上大口喘气。
她说:
你带我回去,我家中还有小孙儿在等。
我小孙儿年纪小,才只有五岁。我把他托付给了他姨奶。他姨奶今年六十,家里也死得只剩下了她一个。整日咳着也就吊着一口气儿,还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
若我回不去,他姨奶眼睛一闭,我那小孙儿也活不成……
老婆婆咬着牙求我: 若你将我带回城去,上头发的五两银,我分你二两——
二两银,我勒紧裤腰带,还能给沈从知买些纸笔。
就这般,我带着老婆婆上了路。
也不知她是如何熬的,明明身上已没了多少肉,伤口也因没养好化了脓,皮肉外翻可见里面森森白骨。
可老婆婆硬是挺了一个月。
同我一起,回到了玉仙城。
只到了才发现玉仙城城门紧闭。
我与老婆婆在城外徘徊了三日,都不见城门打开。
到了第四日夜里换班时,我瞧见城墙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喂——
我大喊。
此时我十分后悔竟没问那小兵名字。
好在小兵听到了喊声往城墙底下看来。
没一会,城门被打开。
小兵带着几人走了出来。
瞧他的穿着模样应是已经成了领头的,不再是末等的小兵。
你们竟活着回来了?小兵见了我们,奇道。
他说,陈李王被以谋逆罪处以极刑。
那几个随他一同进宫的长者,也一起丢了命。
他们的尸体和陈李王的人头一起,到现在还挂在上京的城门口。
他们本以为进京的一百人都死了,没想到还有我们两个活着回了来。
我问他如今这城中是谁做主。
小兵说,陈李王还有一半亲兵留在城中。
他们对陈李王忠心耿耿,不相信陈李王会谋逆。
这月余,玉仙城城门紧闭,不许百姓出入。
朝廷已多次发来招降书。
想来没多久,这儿又要乱了。
我急不可耐,求小兵放我们进城去。
小兵与身后几名守卫对视了几眼。
你们既然已经逃了,又何必再回到这里来?进城容易,可他日打起来,想出都出不去了——
他们皆是玉仙城人。
天下乱的这几年,人人家里都曾死过人。
本以为跟了陈李王当兵便能护着自己家人。
没想到权势倒塌仅是一夕之间。
如今他们想逃都逃不了。
因此也不理解我们为何还要往城里去。
我说我有沈从知要看着,老婆婆有小孙儿要顾着。
放不下。
小兵闻言,低头沉思许久,终究是放了行。
回去寻个地方好好躲着,城里大抵不过几日就要乱了。
我和他道了谢,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 照,日照金山的照。我叫于照。
于照,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