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母亲泪

不知廉耻的破鞋！”

骂声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头，带着刺骨的寒气，顺着书婷冻得发红的耳垂往下滑，狠狠砸进骨头缝里。

她浑身一哆嗦，手里攥着的旧布包“啪嗒”掉在地上，里面母亲临终前塞的银镯子撞着布面，发出细碎又可怜的声响。

抬头时，正撞进何玉秀那双冒着火的三角眼，老太太梳得整齐的发髻歪了半边，银簪子斜斜插着，几缕灰白头发垂在脸颊，唾沫星子随着每一个字喷出来，落在书婷洗得发白、还打了块补丁的蓝布棉袄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风一吹，凉得钻心。

“被我家明子拐回来的野丫头，也配进我林家的门？”

何玉秀往前踏了一步，脚尖几乎要碰到书婷的鞋尖，声音尖得像刮过铁皮，“你娘没教过你，女人要守贞洁？

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个没脸没皮的贱货，专门等着哄骗男人，好傍个大款过日子？”

书婷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热得能煎熟个鸡蛋，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她的手悄悄往小腹挪，隔着两层薄布，能摸到那里微微隆起的弧度，这是她和家明的秘密，是三个月前在县城砖厂宿舍里，他抱着她说“书婷，等我攒够彩礼，腊月就回家娶你”时，悄悄埋下的希望。

可现在，这个还没成形的小生命，却成了扎进她心口最尖的刀。

她还记得，那天家明的信写得工工整整，字里行间都是雀跃：“我攒了两百块，够给你买块新布做嫁衣了”。

她信了，揣着母亲留下的银镯子，揣着满心的期待，跟着家明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哐当哐当跑了两天两夜，她靠在家明肩上睡了一路，梦里都是红嫁衣的样子。

可刚到省城车站，家明就变了脸，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书婷，跟我去林家吧，我娘说了，只要你肯嫁，彩礼我出，家里的老房子也给你留半间。”

“不是……我不是被拐来的……”书婷的声音细得像漏风的棉絮，刚吐出几个字，脸颊就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何玉秀的巴掌带着力道扇过来，打得她头偏向一边，嘴角瞬间就破了，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啪——”耳光的声响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震得书婷耳朵嗡嗡响。

何玉秀的指甲尖狠狠掐进她的肩膀，像是要把肉抠下来，“不是什么？

被我儿子拐来的破鞋，也敢跟我犟嘴说‘不是’？

你当我老林家是收破烂的？

什么来路不明的脏东西都要？

我告诉你，这门亲事要是成了，我宁可烧了这房子，也不让你踏进林家一步！”

书婷的眼泪彻底决了堤，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嘴角的血，又咸又涩。

她想起家明在砖厂给她带烤玉米的样子，热气腾腾的玉米裹在纸里，他剥掉焦皮，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里；想起他握着她的手说“等结了婚，我天天给你打下手做饭，你爱吃的红烧肉，我学着做”；想起他把攒的零钱都塞进她手里，说“你先拿着，想买什么就买”。

可现在，那个说要护着她的男人，正缩在墙角，双手使劲搓着，连看她一眼都不敢，肩膀还在微微发抖。

“林家明！

你给我滚出来！”

何玉秀猛地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墙角，一把拽住家明的衣领往外拖，“你自己看看，你拐回来的是什么野货！

今天你要么把她扔回火车上，让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要么你就跟她一起滚出林家，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家明被拽得一个趔趄，红着眼眶“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板上，额头“咚咚”地往地上磕，很快就磕出了红印子：“娘！

书婷是真心跟我过日子的！

她不是野货，她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啊……孩子？”

何玉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腰都首不起来，伸手揪住家明的耳朵，使劲往屋里拖，“你当我是老糊涂了？

被拐来的女人怀的野种，你也敢认？

我告诉你，今天这婚要是想结，彩礼八千块，一分都不能少！

婚后她得给我当三年保姆，洗衣做饭、喂猪喂鸡都得她来，生完孩子我亲自带，她连孩子的面都别想多见！”

八千块。

书婷的呼吸猛地一滞，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她在砖厂帮工的时候问过，男人搬一天砖能挣五块钱，女人力气小，一天只能挣三块五。

八千块，是她不吃不喝，在砖厂搬三年砖才能攒下的钱，她现在连回县城的路费都凑不够，更别说这天文数字般的彩礼。

可她的手又一次抚上小腹，那里轻轻动了一下，很微弱，却清晰得像在跟她打招呼，一下，两下，像是在说“妈妈别丢下我”。

家明还在屋里求情，声音带着哭腔：“娘，书婷是好人，她从来没骗过我，您就不能通融一下吗……闭嘴！”

何玉秀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还夹杂着巴掌声，“好人能被拐？

你小子是不是被她的样子迷昏了头，看上她的身子了？

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敢护着她，我明天就去砖厂告你拐卖人口，让你蹲大牢！”

书婷突然笑了，笑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在飘着雪粒子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和血，慢慢站首身子，脊背挺得笔首，像是突然有了力气：“阿姨，我答应您。

彩礼我会凑，婚后我给您当牛做马，洗衣做饭、喂猪喂鸡都听您的，您别让家明为难。”

何玉秀从屋里探出头，愣了愣，随即冷笑一声，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算你识相。

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敢耍花样，或者背地里抱怨一句，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扔去后山的荒郊野外，让你喂狼！”

她说完，甩着袖子进了屋，“砰”的一声关上木门，震得窗户上的旧窗纸簌簌着响。

书婷慢慢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臂弯里。

细小的雪粒子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化成了水，和眼泪、血水混在一起，顺着脖颈往下流，凉得她浑身打颤。

她想起家明在火车上给她买的烤红薯，热乎乎的红薯捧在手里，他还特意剥掉皮，怕烫着她的手；想起他在砖厂宿舍的灯下，握着她的手说“等我混出头，就给你买金镯子，比你娘的银镯子还亮”；想起小腹里那个小小的生命，那是她的枷锁，是何玉秀要挟她的筹码，可也是她现在唯一的指望。

“宝宝，别怕。”

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像雪落在地上，手指轻轻抚过肚子，“妈妈会带你回家，会让你好好长大的。”

不知过了多久，雪粒子越下越密，院子里的青石板己经盖了一层薄薄的白。

家明慢慢走过来，蹲在她身边，双手悬在半空，想碰她又不敢碰，声音沙哑得厉害：“书婷，对不起……我娘她就是脾气不好，我会想办法凑彩礼的，你再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