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 60 年代末应三线建设而筹建，经过 8 年时间建设投产的器械厂俨然是个小城市。
厂区在太平山下，山上的生活区涵盖了小学、中学、中专技校、医院、文化宫和影院、商业街等等。
当年光明器械厂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坡县中心。
修文镇太平山下还有坡县唯一的火车站，负责将器械厂的产品运至全国各地，也有少量几列开往成都、昆明等地的客座列车，南来北往好不热闹。
李素珍十五岁的时候跟着父亲来过一次光明器械厂。
父亲载着一筐橙子去卖，然后置办了一些年货，还给李素珍买了条红围巾做即将到来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坡县县城李素珍也去过两次，但和厂里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厂里生活区更加繁华，满街说普通话或东北话的大高个儿更是宛如另一个世界。
当时李素珍就暗下决心未来一定要到厂区生活。
过了两年光明器械厂技校第一次对非厂子弟招生，李素珍是老家尚义镇唯一考上的学生，她父亲摆了宴席欢天喜地庆贺了一番。
1982 年秋天李素珍毕业分配到了车间，也是厂里第一批非厂子弟的本地人员工。
她很满足，工作起来格外认真拼命，因为是新人又年轻，经常帮老员工值班顶班。
1983 年 2 月 1 号，李素珍的师父找她商量春节加班的事。
师父老张说班组很多人要排休，也有不少人想回东北老家，能值班的人很少。
他希望李素珍能从 2 月 10 号加班到 20 号，也就是腊月二十到正月初。
没问题的师傅，你就放心回老家吧
李素珍的师父老张老家是沈阳的，很多年没回去过了，他在平时对李素珍也很是照顾。
李素珍上班前被父亲教导过农民子女能当工人是改天换命的事，凡事不要斤斤计较，吃亏是福。
更何况加班也有加班工资，她想着今年能给家里添一台缝纫机，妹妹学习不好，在跟着裁缝学手艺。
那太好了，回头我给你带你师娘包的饺子老张笑嘻嘻地说道，你师娘老稀罕你了，年后我让你师娘给你相几个厂子里的好后生。
李素珍觉得害羞，但也没拒绝。
她母亲早逝，父亲虽然通情达理又勤奋肯干，但终究对这些女人的事不好参与。
李素珍自小懂事，在校拼命学习，在家里帮忙干家务农活，连头发之前都一直留的是短发。
对她而言真正意义上的性别意识是工作以后的事了。
在她当时的人生规划里，嫁给厂子弟就是最好的选择。
李素珍是典型的四川小美女，一米六出头的身高，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白头发浓密而乌黑，看似瘦，但身材却是很好的。
九月刚入厂的时候，天气还很热，一次她干活太热脱了厂服外套休息，穿着贴身的浅色内衬，引得车间年轻小伙子们纷纷侧目。
好在师娘发觉了，赶紧让她穿上外套，事后还带着李素珍到生活区百货店买了内衣胸罩，还送了两件暗色的宽松内搭给她。
后来更熟悉了，李素珍还有了胆子跟着师娘还有其他女工们一起去厂里的大澡堂洗澡。
师娘还请她体验搓澡，看着李素珍搓澡时哼哼唧唧扭来扭去的样子，澡堂里结过婚的大姐们都笑着说不知道未来便宜了哪个小子。
2 月 4 号周五，李素珍晚上点下班。
她想着明后天是春节前最后一次休假，明天上午可以去买点年货然后回尚义镇和爸爸妹妹提前过年。
自己的头发也留起来了，或许还可以去烫一个头发。
听说烫了头发后有段时间不能洗，李素珍决定今天去澡堂洗个澡。
厂里职工都会发放洗澡票，一线职工灰尘大的车间发的更是月票。
大澡堂一年到头都开着，从早上六点开到晚上十一点，李素珍为了少遇见人，都是拖到九、十点才去。
腊月里，晚上很冷，李素珍到澡堂的时候，收票的吴嬢嬢说了句: 每回都是这么晚来，里头几排的水都关了，澡池子也没得热水了，你就在进门的地方冲洗吧。
李素珍点了点头就连忙进去洗澡了，吴嬢嬢还在后面碎碎念: 也不搭腔，妖精十怪的，这些村里新来的就属你最麻烦。
李素珍假装没听见，这个收票的吴嬢嬢是澡堂锅炉工吴师傅的老婆，他们夫妻两人负责整个澡堂的大小琐事。
李素珍知道自己每次都是最后一个，肯定是耽误了他们打扫卫生。
但厂里规定的是十一点关门，李素珍想了想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虽然不能泡澡，但澡堂的无限热水和花洒也是她在家里从未享受过的。
她洗得很开心，想着以后带着爸爸和妹妹也来洗一次。
出来的时候她用公用吹风机吹干了头发，觉得有点热，想着宿舍离得不远，现在又这么晚了估计也遇不到什么人。
于是她只单穿了一件紧身的秋衣在里面，外套也没拉上，也没穿胸罩内衣和毛衣——胸罩这个东西到现在她都没适应——心情愉悦地提着洗漱桶走了出来。
澡堂门口吴阿姨也不在，她哼着歌出了澡堂门，却撞见了两个男的在门口昏黄的灯下争吵着什么。
你是变态吗?每次我洗澡都要跟着，你再跟着我，我要打人了。高个子的男生低声狠狠地说着。
那我的自行车也不借给你了。矮一点的男生说。
李素珍看这两个男的都挺好看的，只是看着还挺小，可能还在读中学，也可能是技校的。
听口音都是厂子弟，矮一点的东北口音更重一些。
她不想惹麻烦，赶紧把外套紧了紧，往宿舍方向走去。
高个子先注意到了李素珍，应该说李素珍从澡堂出来他就留意到了。
寒冬腊月，李素珍刚洗完澡脸蛋白里透红，走出门来带着雾气，显得格外漂亮，尤其是紧身的秋衣让男生心都飘过去了。
你看你，又瞎鸡巴看矮个子的男生也注意到了李素珍。
我看美女怎么了?你他妈在里面不也瞎鸡巴看，我烦死你了……高个男回道。
那你成天吃我的拿我的。
那不也是你自愿的，又不是我抢的。
李素珍心砰砰跳，说来也好笑，她是最近才知道鸡巴是指男人的生殖器。
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她还以为是个语气助词，是什么非常很的意思。
前一阵才被师娘她们扫盲，还被嘲笑了一番。
她一溜小跑到拐角处，回头一看，那个高个男生对着她点了个头吹了声口哨，矮个子对着高个子又拉又扯。
奇奇怪怪的。
第二天李素珍到百货公司买了各种吃喝穿戴的年货，又去理发店看了看。
年前店里人挤人的，她问了问烫发价格，算了算又不舍得，就直接去车站坐车回家了。
回到家给父亲讲了春节要值班的事，父亲说这也是师父看重她，要好好工作。
父女三人好好吃了顿团圆饭，李素珍又忙着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布置了一番。
第二天走的时候给妹妹说下次带她去厂里玩。
坐上回厂的车李素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什么伤心的情绪，反而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
2 月 10 号厂里绝大多数车间都停了，只剩下少数几个关键车间还在加班，春节期间加班的女工更是屈指可数。
到 2 月 11 号，腊月二十九，李素珍想着今晚应该去洗个澡。
等到明天再换上年前买的新衣服，庆贺一下大年三十，也庆贺自己二十岁生日。
她还是晚上九点过才到澡堂，果然临近春节，澡堂更是空无一人。
只是没想到门口收票的人不是吴嬢嬢，而是那天出来撞见的那个高个子帅男生。
她把澡票递了过去，脸莫名地红了，心跳也快，赶紧低头往女澡堂走去，突然听见那男生问她: 你要泡澡吗?
什么?李素珍疑惑。
我问你，你要泡澡吗?这个点儿我妈把澡堂的热水都关了，你要泡澡我就帮你把靠外的那个小池子热水打开，你可以泡一下。
高个子男生嘻嘻笑着问她，他普通话里混着四川和东北的调子，声线倒是很有磁性。
谢谢了，不用了，不用了。她赶紧往里走。
没事，你泡吧，我去给你开上，泡个热水澡好过年嘛
那个男生对她喊着，李素珍觉得他声音很好听，也觉得今天澡堂里面格外热。
她已经很久没泡澡了，之前几次都是跟着师娘她们来的，来得早澡池子才有热水，不然就只能淋浴。
李素珍很感激这个不认识的男生，她猜想他应该是吴嬢嬢的儿子，要是还在读书的话，那应该十七岁，总归是比自己小的。
而且，澡堂工人的儿子，也不算是什么好家境的厂子弟，听吴嬢嬢的口音还是坡县本地乡下镇上的人。
她还听说澡堂的吴师傅是个哑巴, 这吴家三口就住在澡堂后面锅炉房旁边的小杂物间里。
可是他真的很好看啊。
她进厂后看过几部电影，感觉那个男生比电影里的那些男演员还要帅。
总归是比车间里那些灰扑扑的大爷大哥们看着令人赏心悦目。
他还关心自己要不要泡澡，一个人在澡池里被热水包围的感觉真的非常好。
这个澡洗得李素珍浑身通红。
等她收拾好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了。
刚出女浴室门, 就听到高个男生又急又凶的声音: 王冬你这个死不要脸的，你赶紧滚
声音未落, 就见那个高个男生赤身裸体地从左侧男浴室冲了出来。
他脸色通红，一只手捂着下体，但还是挡不住很明显的男性体征，随着他的跑动还一摆一摆的。
你不是也挺舒服的，你进来好不好?我答应你把自行车送给你。
这个声音也很熟，李素珍觉得是那个矮个子。
你滚啊白皮男生脸色涨得通红, 吼道。
李素珍呆呆地盯着白皮高个男生，进退两难。
男生这才注意到了李素珍, 嗷地大叫了一声。
他连忙躲进了男浴室，然后好像撞了鬼似的, 又冲了出来，躲到了接待台后面。
对不起, 求求你，你赶紧走。男生说道。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李素珍也不敢再看, 冲出澡堂，一路小跑匆匆忙忙回了宿舍。
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热得慌，脱了衣服也热。
她喝了一大杯凉水才冷静下来，心里小兔乱撞，脑子乱得像一团浆糊。
夜很深了，她却始终睡不着。
零点，闹钟响起, 吓了她一跳，李素珍都忘了原本计划是零点对着天上的星星许愿。
她匆忙地穿好衣服下了楼, 今晚的天空清朗无云。
她对着天顶最亮的星许下了事先想好的二十岁愿望: 一家人健康幸福，自己工作顺利。
但许愿的刹那间，脑子里却始终回闪着那个男生的身影。
她没有意识到, 不，是他们都没意识到，他们从此刻开始了长达四十年的爱恨情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