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宸兰

光绪三十一年，乙巳，秋老虎赖在江南的天上不肯走。

陈家大宅的青砖地被日头晒得发烫，连廊下挂着的竹帘都蔫头耷脑，垂着的穗子纹丝不动。

陈老爷陈景明坐在上房的太师椅上，手里的紫砂茶壶换了三回水，茶沫子浮在碗沿，他却没心思喝。

眼角的余光总往西侧院瞟，耳朵竖得比院角的老槐树还高，连廊下蝈蝈笼里的虫鸣都显得聒噪。

“老爷，您再走下去，地砖都要被您磨出坑了。”

管家福伯端着一盘刚切好的西瓜进来，红木托盘上的瓜块红瓤黑籽，渗着亮晶晶的汁水，“接生婆说了，头胎夫人身子骨硬朗，定是顺的。”

陈景明停下脚步，背着手转过身。

他今年西十有二，留着两撇八字胡，穿着藏青色的杭绸长衫，袖口磨得发亮却浆洗得笔挺。

作为陈家的当家人，他掌管着方圆百里最肥沃的千亩良田，还有县城里两家粮行、一家布庄，是这青溪县数一数二的体面人。

可此刻，他脸上没了往日的沉稳，眉头拧成个“川”字，连平日里最宝贝的长衫被椅角勾了道细纹都没察觉。

“顺不顺，得见着孩子落地才算数。”

他声音有些发紧，走到窗边，掀起竹帘一角往西侧院看。

院里的石榴树结满了红灯笼似的果子，树下站着几个仆妇，都垂着手，大气不敢出。

西侧院的房门紧闭着，偶尔传来几声女人的痛呼，像针似的扎在陈景明心上。

这是他的第三房夫人，也是唯一给他怀了孩子的。

前两房夫人要么无所出，要么生了女儿没保住，陈家三代单传，到他这辈，若是再没有儿子，这千亩良田、万贯家财，将来传给谁？

“老爷，贺老爷来了！”

门房在外头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喜气。

陈景明眼睛一亮，连忙迎出去。

只见贺家老爷贺振邦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夏布长衫，手里托着个紫檀木盒子，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挑着几担礼盒，正站在大门口。

“景明兄，恭喜恭喜！”

贺振邦老远就拱起手，脸上笑开了花，“我估摸着日子差不多了，特意赶过来，给你道喜！”

陈景明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脸上的愁云散了大半：“振邦兄，你可来了！

快屋里坐，内人还在里头，没个准信呢。”

两人走进上房，福伯赶紧重新沏了茶。

贺振邦把紫檀木盒子放在桌上，推到陈景明面前：“这是我给干儿子准备的见面礼，你瞧瞧。”

陈景明打开盒子，里面铺着一层明黄色的锦缎，放着一块通透的白玉佩，玉佩上雕刻着一只展翅的凤凰，凤凰嘴里衔着一颗圆润的珠子，雕工精细，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这太贵重了！”

陈景明连忙退回去，“振邦兄，孩子还没出生，万一……呸呸呸！”

贺振邦打断他，“什么万一？

我看你这宅子紫气东来，定是个带把的！

这玉佩是我早年在苏州特意定制的，本来是给我家丫头准备的，可她是个女儿身，戴着不合适。

你这儿子要是生下来，正好给她做个伴，将来长大了，咱们两家亲上加亲，多好！”

贺振邦说的丫头，是他的独女贺岁兰，今年刚满周岁。

陈家和贺家是世交，贺振邦的父亲曾是陈景明的启蒙老师，两家往来密切，早就有了结亲的心思。

陈景明听他这么说，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笑着把盒子收起来：“好！

若是真生了儿子，这门亲事，我应了！”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西侧院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音洪亮，穿透力极强，一下子盖过了院里的蝈蝈叫，连房梁上的灰尘都仿佛震得抖了抖。

陈景明猛地站起来，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顾不上收拾，拔腿就往西侧院跑，贺振邦也跟着站起来，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西侧院的房门被推开，接生婆抱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婴儿走出来，脸上堆着笑：“恭喜老爷！

是个少爷！

八斤重，哭声响亮，将来定是个大富大贵的命！”

陈景明冲到接生婆面前，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双手都在发抖。

婴儿闭着眼睛，小脸红扑扑的，皱着眉头，还在“哇哇”地哭，小手攥成拳头，仿佛在宣告自己的到来。

“像！

真像我！”

陈景明看着婴儿的眉眼，激动得声音都哽咽了，“我的儿子！

陈家有后了！”

贺振邦走到他身边，看着婴儿，笑着说：“好！

好！

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

景明兄，该给孩子取个名字了吧？”

陈景明这才想起取名的事，他沉吟片刻，说：“如今时局动荡，我不求他将来大富大贵，只求他能聪明睿智，在这乱世中保全自身。

不如就叫陈宸睿，‘宸’是帝王之居，‘睿’是聪明睿智，你看如何？”

“好名字！”

贺振邦赞道，“宸睿，陈宸睿，将来定能成大器！”

陈景明抱着陈宸睿，走到西侧院的窗边，对着屋里喊：“夫人！

你听见了吗？

我们的儿子叫陈宸睿！

你辛苦了！”

屋里传来夫人虚弱的回应，带着笑意。

陈景明看着怀里的儿子，又看了看院外的千亩良田，阳光洒在金色的稻穗上，像铺了一层金子。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心愿终于实现了，陈家的香火，总算能传下去了。

当天下午，陈家就开始筹备宴席。

陈景明让人在村里摆了一百桌流水席，邀请全村的人来吃酒。

仆妇们忙着杀鸡宰鸭，厨师们在院子里支起大锅，烧菜的香味飘出好几里地。

村里的人都来了，男人们坐在桌前喝酒聊天，女人们围着西侧院，想看看新出生的少爷，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整个陈家大宅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贺振邦也没走，他让随从把带来的礼盒打开，里面有婴儿穿的小衣裳、小鞋子，还有各种补品，堆满了半间屋子。

他坐在陈景明身边，喝着酒，说：“景明兄，你看宸睿这孩子，生下来就这么大的排场，将来定是个有福之人。

我家岁兰虽然比他大一岁，可长得乖巧懂事，将来定能好好照顾他。”

陈景明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等他们长大了，我就给他们办婚事，让他们风风光光地成亲。”

两人喝着酒，聊着天，仿佛己经看到了陈宸睿和贺岁兰长大成人、喜结连理的场景。

他们不知道，此时的中国，正处在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

光绪皇帝刚去世不久，慈禧太后垂帘听政，革命党人在各地起义，西方列强虎视眈眈。

这江南的一隅之地，虽然暂时还能保持着平静，但乱世的风暴，己经在不远的地方酝酿，即将席卷而来。

陈宸睿在众人的欢笑声中，渐渐停止了啼哭，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大，黑葡萄似的，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他看到了父亲脸上的笑容，看到了贺振邦和蔼的眼神，看到了院子里热闹的人群，却不知道，自己的一生，将会和这个时代紧紧相连，经历从荣华富贵到颠沛流离的巨大落差，而那个名叫贺岁兰的女孩，将会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陪他走过八十年的风雨飘摇。

宴席一首持续到深夜，村里的人才渐渐散去。

陈景明抱着陈宸睿，回到西侧院。

夫人己经睡着了，脸上带着疲惫却幸福的笑容。

他把陈宸睿放在夫人身边，看着母子俩熟睡的样子，心里充满了满足。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月光。

月光洒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石榴果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红。

他想起了贺振邦送的那块玉佩，想起了两家的婚约，想起了陈家的千亩良田。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己经圆满了。

可他不知道，这光绪三十一年的秋天，这满院的红灯笼，这热闹的宴席，不过是陈家最后的繁华。

在不久的将来，这一切都会被乱世的烽火吞噬，只留下一段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伴随着陈宸睿和贺岁兰，走过漫长的岁月。